Corona读书会第23期 | 医疗基建 Medical Infrastructure
这是一个起源于疫情期间的读书会。底色是人类学,但疫情的复杂性很快溢出了既定的学科边界,读书会也逐渐转化为议题导向的半公共讨论平台。此前书单见 https://www.douban.com/note/750963811/。疫情和疫情次生社会现象之外,Corona关注的议题包括性别与LGBT、美国黑命攸关运动、基建、诗歌、全球灾难政治等,近期策划了一系列洪水相关的主题,包括8月初关于鄱阳湖批判历史地理学的讨论,以及近期的大坝和水利政治。
笔记整理小组将逐渐把此前讨论的笔记上载在结绳志的Corona专栏。本期刊出的是第23期关于医疗基建的讨论。有意加入或主题投稿的朋友请在后台留言。
第23期Corona读书会 / 2020年6月29日
主讲 / 博洋、子绮
主持 / 毓坤、子皓
书记 / 辛彤、祖强
编辑 / 子皓、毓坤
阅读书目 / 见文末
导语
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在欧美人文社科领域的学理讨论由来已久。从词源来看,“Infra-”代表“下面的,潜在的”;“structure”意为“结构”。所以Infrastructure直接含义为潜在的、不可观察的结构系统。Infrastructure内涵可以很广,信息、商业合同、城市内部社会网络、亲属结构都可以是基建。哥伦比亚大学的人类学家布莱恩·拉金(Brian Larkin)关注媒体基础设施,例如广播台、电影院对于后殖民时代尼日利亚的影响。在人类学年鉴的一篇综述论文中,拉金强调了基础设施与政治和诗学的关系。他不单一地理解基建,而是视其为系统性的存在,向我们展示出基建背后形形色色的支持和维护系统。此外,基础设施携带审美属性,带有意识形态、政治理念和生活欲望的印记。
新冠疫情期间,很多一度隐形的基础设施浮现在人们视野中。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手机健康码:它就像一个潜在的默认系统,每个人都拥有、使用它;虽然它看起来只是一个变化的颜色界面,却对个体影响巨大。健康码背后有很多套系统在维护支持它,在疫情中规范了人的活动,也体现出行政者的整体管理思维。健康码、小区门禁管理都成为了疫情医疗基础设施的延伸。医院平时就是重要的基础设施建设,是公共健康的重要支撑,但医院作为物理上的基础设施在疫情到来的时候获得了新的意义,即战场。我们把医院医护人员看作战士,重构了医院作为基础设施的内涵——抵御。我们会认为这是与疾病对抗、抵御疫情的战场。医院有医治的作用,但实际上医院可能并不能起到治疗的作用,甚至还可能会更造成更大的传染,成为疾病传播的平台。
某健康码
喀麦隆的医疗“殖民废墟”
Fanny Chabrol以喀麦隆医院为例,讨论了建立在“殖民废墟”上的医院系统对当地的公卫产生影响。喀麦隆是一个外界印象中疾病肆虐的国家,国际健康组织的宣传重点更多是HIV艾滋病流行防治。但在当地,更为严重的是乙、丙型肝炎。与艾滋病传染途径类似,乙、丙型肝炎的传播途径也是血液、母婴、性传播。1950-1960年喀麦隆仍属于法属殖民地时,政府曾发起消灭天花的疫苗接种活动,但由于物资匮乏与接种人员良莠不齐,导致乙肝反而通过不卫生的血液传播大规模扩散,成为肝炎日后肆虐的主要原因。
Chabrol借助“殖民废墟”(colonial ruins)的概念来梳理殖民统治给殖民地带来的伤痕——混乱的殖民过往对当地发展有强烈的负面影响,但人们必须在这样的地方继续生存。作者主要想探寻的是喀麦隆医院如何讽刺性地成为滋生肝炎的温床。Chabrol驻扎田野的医院自殖民地政府时期1910年建立起来一直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独立后新政府抱着提高医院水平的本意进行了一些拨款,但无奈资金有限,最后只够将医院外墙用油漆翻新。这掩盖了从殖民地时期到现在不堪的面貌——医院只能进行疾病的确诊,却无法真正提供任何治疗。人们去医院献血,但通过医院检测意外发现了自己是肝炎患者——由此医院被当地人想象成一个产生肝炎的可怕地方。Chabrol认为,殖民地延续下来的医院是废墟的象征,既继承了建筑和物质结构,容亦折射了喀麦隆解殖失败的历史身份。
主讲人在Chabrol的观察基础上,提出了聚焦的思考点——后殖民时期非洲与西方国际社会的关系。殖民虽然名义上结束了,但是喀麦隆对于西方的依赖并没有结束,反而更加紧密。喀麦隆独立后,在两次石油危机间,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贷款,条件是喀麦隆必须要削减对国民医疗健康的支出以此来换得国际组织贷款——时下右翼经济学家认为过高公共卫生支出会消极影响经济效益。削减公卫预算让喀麦隆在应对医疗问题上需要更多来自西方药企和国际组织的支持与援助。全球健康(global health)作为一项议程近年来受到巨大的关注与资金与移民流动有关:各发达国家都不希望疾病会伴随移民进入国境。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国际健康机构是如何选择特定的疾病进行防御?为什么有些疾病受到关注,而其他则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西方医疗公司并不愿意向喀麦隆提供乙、丙肝治疗药物,因为这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不包括检测费用,药物购买本身就可能高达5万美金,而在喀麦隆人们一个月平均收入只有65-100美金。长此以往,患者的社会联结——家人、朋友、爱人——因为疾病负担而解体,整个国家也因为个体的脆弱而岌岌可危。
对废墟的关注让我们意识到基础建设会失败、会消失、会需要行动者不断的维持和更新。当基建无法再起作用,该怎么办?正如拉金所强调的,基础设施不仅仅是冷冰冰的物,而会产生和社会交缠的情感联系。基础设施不仅仅表达人的个体情感,塑造社会情感(social affect)。例如三峡大坝在国人心中常常成为某种家国情怀和象征和对现代科学水利的渴望;但另一方面,衰败颓唐的基础设施也能折射出居民生活的艰难。这种情况下,人类学家希望描述的正是破旧的基础设施是如何与生活的绝望感、对疾病无可奈何的社会情感联结起来的过程。
口罩实名制2.0
台湾地区的口罩实名制
口罩实名制1.0跟基础建设的概念关系最为紧密,透过基础设施网络搭建,体现一个或多个系统从无到有、相互结合的过程。人类学的分析让原本不可见的底层建筑变得可见。这个时期的政策重点是凭借健保卡购买口罩,所有成人凭借健保卡一周可以买两个口罩,每个新台币五元(约人民币一元),小朋友有儿童专用尺寸,一周有四个配额。口罩购买地方限制为小诊所和医院中的与台湾健保署签约的药局。
口罩实名制与健保卡绑定,让背后的社会保险制度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基础建设浮上水面。借助林国明的“道德共同体概念”,主讲人认为1995年起,台湾实行统一的全民健保制度是当前疫情口罩实名制的底层建筑。在此之前台湾既有的社会保险制度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劳工有劳保,农民有农保,医保制度不统一,出现了很多混乱的状况。全民健保制度从90年代开始推行,所有公民——包括外籍劳工——都要纳入保险。如今覆盖率超过99%。
口罩实名制2.0有很大的转变。政策改进试图回应的问题:虽然实名制,但人员分流成为了一个问题。最开始的时候,特约药局是根据附近人口数量从政府得到不同配额,在2月和3月的时候疫情最重要的景象就是大家排队买口罩。很多人不方便排队,上班族无法排队买到。大部分都是老人家或是没有上班的人,才比较有时间去排队。网络上很多人抱怨买不到。故而2.0 特色是上线“健保快易通”电子应用,让市民可以通过网络渠道买口罩。
这背后的基础建设系统变得更为复杂。政策调整的一个关键就是产能提升,从1月31日起,台湾地区官方禁止口罩出口,全面征用;同时把相关中小企业全部集合,行政院做协调,派专人做口罩生产对接工作。台湾原本星罗棋布的中小企业被动员起来,就像马路和水坝一样,成为了口罩物流的上游支撑。
口罩实名制3.0是4月底开始的,最大特色是超商预购:市民直接拿着健保卡去便利店等在涵盖多功能的综合事务机上预购,等到预定时间去领即可。在台湾,电子商务和第三方支付没有像大陆那样流行,相对而言超商负担了很大这样的工作。市民平日里经常使用便利店的事务机进行手机加值或者购买活动门票。口罩实名制3. 0的进展就是可以在台湾所谓的“四大超商插卡预购”。商家也愿意替政府承担类似的分配功能,因为可以给商家带来人流,是一个共赢过程。
回顾整个口罩实名制在台湾地区的落地,除了依靠90年代全民健保制度之外,另一条线索则是台湾的数字信息技术网络。政府要在个体买口罩的时候串联到健保署的资料库,才知道事主是不是在7天内领过口罩。这背后需要大量工程师的脑力和设计。唐凤就是搭建口罩实名制的重要推动者。
唐凤
唐凤早在疫情之前已经因为她独特的身份被人熟知:台湾行政院的首位数位政务委员,台湾第一位跨性别公务员,高IQ却不太能融入台湾传统教育系统,初中毕业后在互联网自学。作为受瞩目的科技先行者。她抱持的理念是透过数位进行社会创造与人际合作。她认为数位是一种人权——如果城市有网络,那偏乡也应该有网络。她所有访谈都无条件公开,访谈者与被访谈者的互动也都曝光,记者想要套她的话,她也会按个人的方式回答。和唐凤一起成名的是她所在的零时政府(G0V),强调公民科技,工程师个人对科技的认识也可以促进社会创新。
人类学对基础建设的研究关注其平时不可见,突发情况下可见的特点。数位基础建设其实是一步一步铺垫过来,在疫情之中突然被大家看见。台湾网友有评论说,因为有唐凤在,口罩实名领取系统架设在两天内就搞定了。一个津津乐道的例子是,在政府口罩分配1.0出来后,出现大量 “我不知道家附近哪里还有口罩”的抱怨声音。民间有工程师自发结合谷歌地图通过健保署开放的资料构建口罩地图,向大众提供实时的口罩供给信息。由于是私人行为,谷歌公司一度向这位工程师寄去了一个新台币60万的数据使用账单。唐凤得知这个事情后,通过自己的委员身份介入,让政府和谷歌进行交涉最后免去了账单,并把口罩地图继续做了下去。
主讲人认为,从台湾口罩实名制这一当下政策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口罩这一个简单物件如何串起了复杂的时而可见时而隐形的系统。同时口罩又勾连着人们的情感和欲望,比如对安全的想象,对政府的期望,对放心生活的追求。人类学分析把这些不同的系统关联起来。基础建设一旦开始发生链接之后,潜移默化地改变社会运行。比如台湾这四个月里,健保卡的适用范围越来越广。本来只是一张看病的卡片,个体用这张卡片去医院看医生,领药。可是在这几年间,健保卡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比如报税。因为台湾身份证没有ic卡,就是一张纸,上面有条码。反而健保卡是可以用来登陆的卡片。到3.0的时候拿健保卡去超商买口罩,到7月台湾为了提升经济发放振兴券,也会跟健保卡联系在一起,虽然不仅是跟健保卡关联。可是如果要领纸本也可以用健保卡去领。会跟很多不同的系统做链接,也会带来有资讯安全的顾虑。
讨论
滑动可看到更多讨论
主讲:端媒李易安的文章,背后凸显的问题是,在台湾有没有健保卡,有时候跟有没有护照一样,可以界定身份。文章开头讲的’无户籍国民’,主要向凸显的是到底谁是中华民国国民。其实是很难界定的问题,例如在首尔的华侨移民自认为是中华民国国民,但其实是很难界定的,健保卡的身份区分效果反而更难清晰。
讨论者:很多比如像盖茨基金会等全球基金会以国家为单位的活动,但效果与预设大打折扣。那是否是一种中等格局的有community参与的活动,会更好。能调动当地的积极性活动。我们的或是文献中的approach,对于这种比较middle level的活动,是否重视的不够。
阅读材料:
李易安. 疫情中茁壯的健保共同體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0408-taiwan-epidemic-nationalism/
蔡友月/想像的病毒共同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covid-19-imagined-communities
关于唐凤
https://sayit.pdis.nat.gov.tw/2020-05-21-天下雜誌來訪
Chabrol, Fanny 2018 Viral Hepatitis and a Hospital Infrastructure in Ruins in Cameroon. Medical Anthropology, 37(8): 645-658.
Nguyen, Vinh-Kim 2017 Viral Speed: Infrastructure, Connectivity,Ontogeny; or, Notes on the Molecular Epidemiologyof Epidemics.
辅助:
林國明-2010-全民健保的道德共同體
Tsai, Yu‑Yueh, Wan‑Ju Lee. 2020 An imagined future community: Taiwan Biobank, Taiwanese genome, and nation‑building. Biosocieties.
Hunt, Linda et al. 2017 Electronic Health Records and the Disappearing Patient. Medical Anthropology Quarterly 31(3):403-21.
Huang, Hsuan-Ying. 2017. “Therapy Made Easy: E-Commerce and Infrastructure in China’s Psycho-Boom.” China Perspectives 4: 12.
Seo, Bo Kyeong. 2017. “Locating Care within the Nascent Infrastructure: Renal Dialysis in Thailand.” Medizinethnologie. 2017.
Street, Alice. 2014. Biomedicine in an Unstable Place: Infrastructure and Personhood in a Papua New Guinean Hospital.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Books.
Street, Alice. 2012. “Affective Infrastructure: Hospital Landscapes of Hope and Failure.” Space and Culture 15 (1): 44–56.
Larkin, Brian 2013 The Politics and Poetics of Infrastructure
我们来信、投稿与合作的联系地址是:
tyingknots2020@gmail.com